十日谈·旧书新知｜陈韻：传承古旧书，先做人再做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在上海图书公司跟随恩师陈克希从事古旧书刊收购工作，常年与读书人和藏书家打交道。公司所编《珍本善本书目》《革命书刊伪装本目录》《收售大目录》《老杂志创刊号赏真》等著录的书刊，皆为收购所得，其中不乏珍本文献已优先出让给公藏机构，俨然成为他馆镇馆之宝。我在收购工作中听到、看到或亲身经历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现撷取一二，与同好分享。

我刚进收购部不久，克希师便向我讲起前往老市长汪道涵家中收书的情形：汪老是古籍书店和旧书店的常客，离休后，要搬家，故请上海旧书店去处理部分书籍。那天上午，我随公司第一代旧书业老专家吴青云先生前往汪家，汪府宽敞、亮堂，除简单家具外，四壁书橱不少。老市长藏书甚多，令人惊讶的是，大部分藏书皆盖有早年中国书店和我店的标价图章。午餐后返回汪府叩门时，没想到竟是老市长亲自开门相迎，并向我们致谢。当然，我们作为从业人员，在旧书收购价格上，对待汪老与百姓一视同仁。在我收购过程中，遇到很多感人事。林申清老师时任上海辞书出版社编辑，请我们前去。他将自己珍藏的图书视如己出，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他说：“古旧书工作必不可少，很多书就是从你们旧书店买来的，算是回归吧。书籍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你们收购从业人员对抢救、保存华夏文化厥功甚伟，而且可以让一本书发挥几本书的作用。”临别时，他依依不舍送我们到门口。他明白，书给到旧书店是最好的归宿，通过书店这座桥梁能找到真正需要的读书人。不久后，我调往上海辞书出版社，然而，林老师已离世。其编著的《中国藏书家印鉴》是我书架上常备工具书，每次翻阅，便想起林老师的身影。

曾经历的一次收购过程，对我影响至深。那天是周日，我值班，七十多岁的张先生走进收购部。根据旧书店师承服务惯例，我倒好茶请先生入座，老先生说和数位已离退休多年的旧书店从业人员往来，却丝毫没有聊和书相关的事宜。我接着他的话，聊起我和这些老前辈的交往，如何向他们请教、拜师，如何保护古旧书、怎么传承文化等，正说到兴起时，老先生从包中拿出用报纸包的三本线装古籍，徐徐打开。我一看，皆为明版本，且都为首册，其中有一册为明嘉靖刻本《三苏先生文粹》。我和老先生聊了书的版本情况，并向他了解他买书的情形以及当时福州路文化街轶事。原来，这些书都是他三四十年前随父亲在旧书店所购，和书店的从业人员成为很好的朋友。临别时他说：“我明天把所有的书拿来给你们。”我说：“我还没出价呢？”“价格已经不重要，书已找到主人了，因为你已经给我答案了，小伙子，好好干。”老先生动情地说。这次收购经历使我深深感到，学习业务没有捷径，板凳甘坐十年冷，只有埋头故纸堆，使自己愈加强大，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尊重。

古旧书需要一代代传承，先做人再做事，这是上图公司从事古旧书的用人标准，我后来荣幸担任收购部和流通部的负责人，以及公司鉴定委员会委员。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八路大军前往全国各地收购红色文献提供给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和韬奋纪念馆，到亲身经历宋刻孤本《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礼记》等收购过程，我是幸运的，陈先行、陆国强、张伟等诸位老师都给予我莫大的帮助和支持。我已离开上图公司十余年，然，这段经历、这份感情是终生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