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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弓猎狮》:“每种法力都有它的咒”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3-07 12:33:00    

Hini kulu nda nga ce dira.

每种法力都有它的咒。

——桑海谚语

一如吟游诗人的“旧话”,拍电影的吟游诗人在《旺泽贝的法师》中呈现的超现实意象,让我们对于人类的身体和——更确切地讲——心灵的能量感到惊讶莫名。这些勇敢的尼日尔人民,究竟能够教导我们什么关于在社会宇宙中的生活的真谛?撇开它在民族学上的不完整不论,《旺泽贝的法师》依旧能迫使我们去问出这些问题。它实实在在地秉承了“旧话”的遗产,迫令我们去尊敬在旺泽贝孤绝地活着、设法拒斥死亡的那些人。接下来这一章旨在分析鲁什的一部较为人知的电影——《以弓猎狮》,在这一章中,我要省思鲁什所公开质疑的另一些预设,诸如“语言是承载意义的中性的工具”“语言是无力的”“单单是语言本身,无法神奇地改变行为”,等等。照桑海人的说法,“每种法力都有它的咒”。

《以弓猎狮》海报

桑海猎人掌握了某种追捕猎物的法力。猎人在广阔而危险的桑海丛莽中追踪狮子。从桑海人的观点看来,表面看上去无人居住的地方,实际上密集地栖息着夜行的生物。在丛莽中,明智的猎人晓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可能变成猎物。如果猎人猎杀了一只土狼——桑海巫师的随从,可能就会有某个巫师杀掉他的儿子或女儿。如果猎人杀了一只幼狮,则那狮子的灵魂就可能会使他精神错乱到像桑海人所说的“连自己的前胸和后背都分不清楚”。丛莽是无情的;它杀死和它作对的人。丛莽杀死那些不懂狩猎语言的猎人。

亚塔卡拉的猎狮

鲁什的《以弓猎狮》旨在讲述猎人与丛莽的冲突、一场意志与力量、可见之物与不可见之物的战斗。这个在桑海的故事中扮演核心角色的冲突,以一种单纯的叙事形态出现在银幕上,而鲁什就是那用电影演说它的吟游诗人。观众被送到了尼日尔的亚塔卡拉,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泥砖房里的棕榈叶席子上。我们看到了有着天使般脸孔的“小阿里”,听见了独弦琴的哀号,我们已准备好了,要听让·鲁什讲那些神勇到敢于仅凭弓箭面对猛狮的壮士的故事。

《以弓猎狮》剧照

搜索是《以弓猎狮》的主题之一。片中的第一场搜索把男人们从人居之地带到了无人居住的地方,从保险与安全之所带到了危机四伏、扑朔迷离的杀阵中。我们从尼日尔河开始——在一艘载运标致404系列越野车、骆驼与山羊过河的古老渡船上。这个渡口在尼日尔的尼亚美之北约六十公里、阿约鲁(该片中第二次渡河之处)以南约一百四十公里处。从渡口出发,泥土路向北到戈泰伊然后折向西到达尔戈尔、班迪欧(Bandio)和行政中心泰拉。从泰拉出发,顺着一条维护良好的路走二十公里到福内科(Foneko),然后折向北,走上一条通往邦奇拉尔(Bankilare)的小径。从邦奇拉尔洼地起,松软的沙和冲坍了的桥使这一路险阻重重,直到抵达铁规(Teguey)方止,继续拾路前行到旺泽贝,然后再向北,终于抵达亚塔卡拉。

不知因为什么,鲁什的摄影机没有走这条路;相反地,我们随着一辆机动化的篷车穿过一块干旱的平原,看上去很像是从朵索(Dolsul,接近阿约鲁的地方)到亚塔卡拉的路。不过,这个艺术性的移花接木之举并不重要,因为,一旦篷车离开了亚塔卡拉、跨过了艾尔克桑(Erksan)沙丘,我们就进入了“远而又远”的丛莽之中了。这里的路只能算是小径,而且在不久之后,小径便隐没在无迹可循的平原上。

我们离开了安全、保险的境域,进入了一个鸵鸟、长颈鹿、野猪等动物自在周游的险境。人类曾经在丛莽中居住过——如鲁什在《桑海人历史研究》中提到的东玻瑞(don borey,即古代人),这些远古的猎人曾在巨大的卵石上留下蚀刻,以展示其猎物和法术。这些人知道如何调协丛莽的灵力(根基皓),如何在崎岖不平的小径上安稳地行走,因为他们不仅受到野兽的威胁,更受到野蛮的丛莽精怪的威胁。

如今,只有零星的福朗人和贝拉人游牧群落在这片“远而又远”的丛莽之中生活。借着居住在这隔绝且蛮荒的丛莽中,放牧牛、绵羊与山羊的福朗游牧民得以坚决地捍卫他们的自由。而贝拉游牧民则持续不断地从沙漠中运盐到萨赫勒的市场贩卖。

影片进行至此,鲁什已经说明了:丛莽是个蛮荒且危险、不适合大多数人类的地方。古代人曾住在那里以狩猎维生,但是当时的丛莽呈现出其所可能达到的一种和谐境界——所有的生物都保有它们独具的声调,同时又有一种整体的平衡。

只要丛莽处在和谐状态,福朗人和贝拉人就会觉得它是个太平的境地。但是,那种和谐有时候会被寻求一顿免费大餐的狮子所瓦解。于是,这就为《以弓猎狮》这场大戏搭好了戏台:因为狮子会攻击福朗人的牛。在这种情况下,福朗人会派出勾——仅仅配着弓和箭的亚塔卡拉猎人们——去与作乱的狮子战斗。

鲁什把我们从蛮荒的丛莽拉回到开垦了的田地,上头有一个男子正在收割小米的田地。据说,所谓勾人是定居的小米农,住在像亚塔卡拉一样的村子里。但是在桑海,“勾”就是猎人,没有其他的意思。就像索汉祈或索尔寇,勾是桑海人中一个小小的次级团体,他们历经漫长的入门训练而得以成为猎人,但本身不构成一个社会。

然而,这些住在村子里的定居民众与丛莽中的野兽、精怪的对比是很重要的,它增强了电影的戏剧张力。勾人是有高度荣誉感的人,对他们的传统与成就相当自豪。鲁什将我们介绍给他们:猎人头目塔希鲁·寇洛、塔希鲁的弟弟希迪奇、塔希鲁的另一个弟弟雅亚、独弦琴师兼最佳射手伊西亚基亚·穆撒、精通勾人口述传统的伊西亚基亚的兄弟旺加里、猎人中的最佳搜索员毕拉比亚(Bilabia),还有尚未有机会证明其勇毅的学徒阿里。

要猎狮子,猎人必须干哪些事?首先就是准备武器。鲁什跟着猎人们去看他们选制弓用的木料与制箭杆用的芦苇,然后,我们去找村里的铁匠买箭镞。当猎人们在林子里采制弓用的木材时,他们先对丛莽——对桑海人来讲,向来都是个危险的地方——施礼,向丛莽叫阵。为了保护自己,猎人们在弓上缚上小的法术袋,里头装满了能够让他们借神灵之力以抵御丛莽之力的粉末。猎人的力量有大部分是仰赖那些神灵的庇佑。

不论怎么说,他们真正的武器其实是涂在箭镞上的毒药(naagji)。这种毒药是通过仪式精心制备而成的,而其原料则来自一种罕见的树——史特拉波特斯树。要往南走三百多公里方能找到这种树,找到后,剥开这种树上结的豆荚,采下有毒的籽,带回亚塔卡拉。路程之远使他们每四年才能补充一次,所以这种毒当然也就必须谨慎节用。准备停当,这一小队的勾人离开了村子,进入充满野蛮凶恶之物的丛莽中。

鲁什在此处运用了大量电影技法去描绘一种罕见的桑海仪式剧场。在这村落之外、丛莽的边缘处,过去变成了现在,梦幻变成了真实。猎人们做起了一个“法术圈”(kelle),就像之前看过的那些卵石上的蚀刻画所描绘的那样。在所有参加这场仪式的猎人当中,只有穿着班提亚(bentia)——古代人所穿的羊皮短裤——才能进到内圈,在里头制作毒药。正如吟游诗人所知道的:过去会将它的力量融汇到桑海人当下的行为之中。

《以弓猎狮》剧照

仪式开始了。主持仪式的塔希鲁与希迪奇在三块石头堆起的灶当中升起一堆火,上面架上一口大锅。他们把一个满怀妒恨、怨毒的女人汲来的水倒在那口锅里,使那水和着怨毒一同沸腾。水滚以后,他们把毒籽加入水中,猎人领导者兼炼毒大师塔希鲁·寇洛用一根长柄勺子调和那冒着泡的毒液,一边搅动一边诵念一篇诵祷词,以极生动的语汇描绘了女人的毒怎么样比男人的毒更为险恶,这毒将怎么样把狮子的血沸腾、把狮子的身体烧着,以及狮子将怎样呕吐而死。在他念完诵祷词时,塔希鲁·寇洛“变成了”中毒的狮子,倒在地上“死了”。

待第一锅毒液制好后,猎人们拿着破损的陶器来盛分舀给他们的毒液,然后退到一株头凯树下,在那里将他们的箭刷上毒液——不止涂在箭镞上,连靠近箭镞附近的芦苇箭杆上也要喂上毒。那些籽被保留下来以备萃取第二锅、毒性较轻的毒液。刷在箭上、毒性最强的第一锅,是猎狮子专用的。

猎人们坐在头凯树下,一边给箭喂毒,一边评论着这一锅毒液有多强。同时,一位从魏泽班古——亚塔卡拉以东约二十公里处的一个村子——来的泽尔马占卜师尼安杜(Niandu)掷着能够鉴往知来的玛瑙贝问卜。他看见了一个凶兆。

“不宜去呀,猎人们!”他告诉这群人。“前路险恶。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坏了这场狩猎。”

这个凶兆让猎人们感到困扰,因为玛瑙贝从不撒谎。他们会出什么事情呢?会有人被狮子咬死吗?狮子的魂魄会把他们逼疯,或者杀掉他们当中某人的一个儿子吗?伊西亚基亚拿起他的独弦琴奏起了猎人的音乐,旺加里则唱起了勾族猎人过往的光荣事迹。虽然音乐鼓舞了猎人们,但他们无论如何还是中止了狩猎行动。

五年过去了。在这当中,那头被猎人们称为阿纳萨拉(Anasara,意为“欧洲人”)的狮子又咬死了福朗人的牛、山羊和绵羊。他们知道那是同一头狮子干的,因为它很少吃那些被它弄死的牲口。鲁什接到了塔希鲁·寇洛发来的一封电报,宣布一桩死讯:搅坏了几年前那一场狩猎的那名猎人死了,他的死意味着猎狮子这条路已经通了。于是,鲁什和他的拍片班底——朗·伊卜拉辛、达穆瑞·基卡、塔卢·穆祖兰(Tallou Mouzourane)和伊德里萨·迈加(Idrissa Maiga)——回到了亚塔卡拉。

猎人们准备动身。他们举行了一场神灵附体仪典,一位丛莽的神灵塔昆(Takum)怂恿他们下手,他说:前路清明,狩猎必将成功。得了这项保障的猎人们,又回到了远而又远的丛莽中去。

不多久,他们就知道了更多关于狮患的消息。福朗酋长告诉猎人们:那头狮子每天都咬死牲畜,还伤了他钟爱的牝牛。猎人们把铁制的阱圈埋在土里几寸深,再覆上叶子与沙石,不知就里的狮子若是踩上了一个,那阱圈就会啪的一声合紧,咬进狮子的腿肉里。

他们用陷阱逮住了一只麝猫和一只土狼来测试他们的毒箭,结果发现毒液很快就把这两条小命送上了西天。猎人们于是割开了它们的咽喉,把丛莽中的肉变成了村子里的肉——虽然它们是被毒死的,但它们的肉却没染上毒。结果,它们就在镜头前成了盘中飧。猎人头目塔希鲁·寇洛诵念了祷祝词以超度土狼的亡魂——因为在桑海人的世界里,土狼的魂魄是和巫师的魂魄连在一起的。

当天晚上,狮子攻击得比平常更为频繁。猎人们设下了更多陷阱,还留了饵给那头饥饿的狮子。他们再次等待结果。次日早晨,他们发现一头小雄狮被逮住了。它被激得暴怒,却动弹不得。塔希鲁·寇洛开始对那头小雄狮讲话,他的话语似乎让那猛兽冷静了下来。他告诉它要勇敢,要死得干脆利落。然后,伊西亚基亚瞄准它射了一箭,就在旺加里唱着给毒药的赞歌声中,那头小雄狮咆哮、呕吐,然后死去。为了超度死狮子的亡魂,塔希鲁轻拍了它的头三下。福朗人赞颂着猎人的技艺和勇气,但他们的工作其实还没完,因为猎人们明白:阿纳萨拉还没落网。他们又设下了陷阱,等待了一夜。

第二天,福朗人通报猎人们说:他们的陷阱逮住了一头巨大的母狮子,也就是阿纳萨拉的配偶。无论如何,情势是很危险的,因为那陷阱只卡住了愤怒的母狮的脚趾头。猎人们仍旧上前开始诵念祷祝文,然后射箭。突然一片混乱,母狮子挣脱了阱圈,扑倒了一个福朗人,但是,在对这位牧民——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福朗人的酋长——撕咬之前,它便已为急毒而毙命。鲁什在此停止了摄影,但他的录音机却录下了这恐怖的一刻的声响。

这下子,这场狩猎算是搞砸了,因为已有一人为狮子所伤。塔希鲁·寇洛拍了母狮子的头三下以释放它的亡魂,再在它尸身上各个孔窍填上施了法术的粉末,以免人类被它所带着的丛莽之灵力所伤。一位猎人捡回了那支杀死母狮子的箭——是伊西亚基亚的箭。他们回到了福朗人的营寨,达穆瑞·基卡在那里给受了伤的福朗酋长打了好几针。

塔希鲁·寇洛严厉指责福朗人没搞清楚猎狮子一事的严肃性。“这不是儿戏。”他大骂那位福朗酋长。他也告诉那位福朗酋长,说他一定干了什么恶事,不然狮子不会先伤了他钟爱的牛,然后又攻击他本人。

母狮子的尸体被抬上了一辆卡车的载货架上,猎人们一路唱着他们自己的赞美歌回到了亚塔卡拉。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到村子,而是直接来到一棵大罗望子树下——世世代代的猎人都在此庆祝他们对丛莽的胜利。亚塔卡拉人都聚到这里,老太太们为猎人们唱赞美歌,分别献给塔希鲁·寇洛、伊西亚基亚、旺加里、毕拉比亚,还有从此以后有资格自称为猎人的阿里。切开咽喉的一刀,将母狮子从忌食的“丛莽中的肉”转变成了可食的“村子里的肉”。镇上的居民分掉了肉,但狮子的心脏要留给塔希鲁·寇洛,他将会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磨成粉卖钱。这种强效的药粉可以在加纳与科特迪瓦售得高价——因为狮子心是桑海法师所炮制的一些神药的主要原料。

鲁什的摄影机继续追踪那些扛着肉的群众解散后的动态。这时,见到一群男人和男孩聚集在加鲁尔河干燥的堤岸上,原来是猎人们在这里讲打猎的故事。他们谈说着那难以擒获的阿纳萨拉和它死去的配偶、那只土狼和那只麝猫,塔希鲁怎样稳住那只小狮子,以及那毒药无可置疑的效力。

在影片结尾处,鲁什将我们带回到了起点,回到了我们一开始听故事时所在的那间泥砖房里。伊西亚基亚还在拉着他的琴,但那有天使般脸孔的小阿里此刻已经睡着了——这孩子已经听到了拿弓与箭猎狮子的人们的故事。但,风刮跑了时间;世界已经改变。小阿里会听到猎人的故事,却绝对不会自己去猎狮子。

在亚塔卡拉讲故事

1954年,在阿约鲁看了电影《大河上的战斗》之后,塔希鲁·寇洛邀请鲁什和他的朋友们到亚塔卡拉去拍摄他的一班猎狮人,就像鲁什喜欢一再重复的那句话——一部电影生出了另一部电影,只不过,这个“怀孕期”是好几年的工夫。直到1957年5月,也就是桑海的热季最高峰之时,鲁什才开始在亚塔卡拉拍摄这部片子。

从一开始拍,这部片子就显得困难重重。拍《旺泽贝的法师》,鲁什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拍《以弓猎狮》却花了七年。那一年的5月,天气反常地酷热,一种足以耗尽猎人们和摄影队的精力的浊热之气笼罩了一切。在这浊热之中,鲁什拍摄了那场炮制毒药的仪式。那毒药质地甚佳,浓烈而有效,但魏泽班古来的泽尔马占卜师尼安杜说有一名猎人搅坏了这场狩猎,所以塔希鲁·寇洛中止了行动。桑海人认为:一旦你的路被搞坏了,你就应该回家。

鲁什回到亚塔卡拉就病倒了,他呕吐、衰弱而且发烧。在他生病的第一天,他在亚塔卡拉的邻居孩子们看了看鲁什,说:“那个白人在撒尿。”第二天,他们又来看了看鲁什,然后说:“那个白人在睡觉。”第三天,他们又来看了鲁什一次,然后宣布:“那个白人死了。”

在鲁什看来,这是该离开亚塔卡拉的时候了。达穆瑞·基卡开车把他送到泰拉,驻在当地的法国医生要他脱光衣服,坐在淋浴的水龙头底下;鲁什严重中暑了。最后,他被送到了尼亚美的医院,在那里休养了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鲁什继续一点点地拍摄这部片子。猎人们会拍电报给他,他则会召来卡车、集合他的班底,拉到亚塔卡拉和那远而又远的丛莽中去。经过许多次这样的旅程之后,鲁什才终于在1964年完成了这部片子。

《以弓猎狮》剧照

这部片子获得了评论界广泛的好评。1967年,乔治·萨杜尔写道,《以弓猎狮》将鲁什推上了最伟大的法国影片创作者之林。在西尔维·皮埃尔(Sylvie Pierre)看来,《以弓猎狮》是鲁什的登峰造极之作:“鲁什在《以弓猎狮》中展现出的那种努力、那种成就和那种巨匠风范,源于这位电影创作者的一种超乎常人的耐性,凭着一股执着无悔的迷恋,他投注了大量的时间去推敲‘真实’如何借由它的差异性而拥有迷住眼睛与心灵的权利。”皮埃尔也赞赏把猎狮行动架构得像是个童话故事的那种诗意,在她看来,这部电影的天才之处在于它融汇了科学与诗学。

不过,这些重量级评论家遗漏了两个根本要点。第一,他们没有思考到这部电影在哲学上的经纬。鲁什从来不曾假装这场狩猎复制了保罗·瓦兹拉威克(Paul Watzlawick)所指称的那种“真正的现实”(really real)。他不断地提醒观众:这部片是个“电影的现实”的例子。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到那部电影明明白白是一项团队合作。我们看到了鲁什的助手,我们也看到了越野车和卡车,我们更看到了邀请摄影队到亚塔卡拉的那封电报。在母狮子的搏命一击当中,鲁什停止了摄影,但仍旧继续录下了声音。最后,我们还看到了达穆瑞·基卡照料被狮子伤到的人。所以,这分明就是对纪录片写实主义(documentary realism)的一个明显批判。第二,批评家没有考虑到这部电影在民族学上的重要意涵;它不只是批判了电影的写实主义(cinematic realism)理论的一则引人入胜的童话故事。

语言与行动

在这些批评家当中没有一位是人类学家,更不用说没有桑海人专家,无怪乎他们的评论完全没有掌握《以弓猎狮》在民族学上的密度与人类学上的深意。同样地,鲁什本人也对这点不置一词。在我看来,它是一部多次跨越了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模糊边界的电影,它也是一部充塞了大量民族志细节的电影。例如猎人们熬炼毒药的场景,就是交感巫术一份实实在在的描绘,猎人头目塔希鲁·寇洛假装成被毒箭所伤的狮子一样倒地而死。他一“死”,猎人们便念起下毒的祝祷词。这篇祝祷词具有强烈的诗性,和所有桑海法术诵祷词一样——如鲁什在《桑海人的宗教与法术》一书中所揭示的(见第四章),这篇祝祷词以宣诵谱系来拉开序幕——法力的谱系,因为法力与体现法力的秘密知识都来自遥远的过去,来自古代的人,而提起祖先,就能把法力从过去传导到当下来。

在这一幕之后,在电影中出现的每一次猎人射杀动物的情节都伴随着一种类似的仪式:他们先向猎物敬礼——特别当对象是一只狮子的时候,然后,他们用毒箭射猎物,随即念催毒的咒语,直到猎物死亡。最后,他们以两种方式来防止野兽的亡魂冲煞人类:一是拍猎物的脑袋三下;二是用树皮与藤蔓特制而成的粉末塞住尸体的孔窍。

这个在《以弓猎狮》中一再出现的场景,揭示了语言在桑海人的宇宙中享有的法力——鲁什的《桑海人的宗教与法术》里面的一章的主题。在桑海人看来,语言不是承载意义的一种中性的元素;相反地,语言带有能够扭转一种物质或改变行为的力量。在桑海人看来,语言拥有实质的意志,它们的灵力有助于控制丛莽(别忘了,那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所具有的那种无可阻挡的力量。所以,语言是不必以其他任何东西为前提或依靠而独立自在的,它们本身就有力量。

鲁什又一次把一个令人焦虑不安的存有议题抛到了观众面前:语言能不能改变行为?或者,说得更直率一点:语言能不能医治、造成伤残甚或杀戮?桑海人的观点与西方的宗教观点一致,但与西方科学的观点相左。依照科学的观点,语言是中性的工具,是我们用以传达意念的工具。但是,“神奇的语言”(magical word)这一观念多年来却一直困扰着西方思想家。史丹利·檀拜雅(Stanley Tambiah)建议道: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所玄想的是“作为先于语言”,相对地,在表演性质的语言表达里,语言就是作为。然而,关于语言与作为的讨论文献却不能回答一个基本的民族学式的问题:究竟是因为什么,每当我们问一个人说某个仪式或法术为什么会有效时,得到的回答总不外乎:“法力就在语言里面呀。”语言和行动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语言如何能使猎人免于极度危险的丛莽的荼毒?

沃尔特·翁为此提供了一个局部的答案。他写道:在仰赖口耳相传的社会里,话语被认为是有威力的。话语是与行动绑在一起的,“因为它们一直都只是声音”。讲得更精确点,在没有文字的社会里,“人们显然可以相信:话语可以被用来达成某种效果,就像武器或工具一样。说别人的坏话被认为是间接地对对方造成身体上的危害。这种流行于或多或少欠缺读写能力的社会中的对于话语的态度,可算是人类学的常识,但是,这种态度与声音的性质以及书写之阙如的关联,直到最近才开始逐渐被廓清”。

在整个非洲以及世界上其他地方,语音都被认为带有强大的力量。桑海人相信:当箭射到猎物时,就一定要念催毒的咒语。就像其他基本的狩猎常识一样,这些祝祷词在父子之间代代相传;这些言语的声音刺进受伤的狮子身体里,把毒性催送到它的全身,就像箭一样地深入而且致命。它们把狮子的血推向夺命的沸腾,使它呕吐而亡。它们保护猎人,使狮子的亡魂无法找他们为它的猝然横死偿命。

神奇的与日常的

在《以弓猎狮》中,鲁什不仅要以关乎人类存在的深刻问题来挑战我们,他的电影更迫使我们去反省:我们是如何去把经验范畴化的?我们又是如何去重建我们的社会文化宇宙的?从古典哲学经启蒙时代一直到我们身处的当代,西方思想家一向好将世界二元对立化。借由把诗人和戏剧演员赶出他的理想国,柏拉图将艺术与哲学析离为二,这一分野造成了后来在科学与人文之间的疆界。只要略观许多大学的行政结构,便可知道这一划分在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古典鸿沟至今仍然极为明显。

《拍电影的人类学家:先驱让·鲁什的田野与民族志研究》书封

在启蒙时代,许多古典的分判被精细化了:笛卡儿分别了心灵与肉体;英国哲学家们扩大了知性与感性、理智与情绪之间的裂隙;在法国,圣西门与他的学生奥古斯特·孔德审慎地将客观的理论建构从主观的资料中分殊出来。孔德的社会科学理论建构方案在他的思想继承人埃米尔·涂尔干手上获得了彻底的实现。在他那本不朽的巨著《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里,涂尔干区别了“神圣”与“世俗”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文化场域。在日常生活的世俗领域里,人类履行着日常的工作,而这些活动不会激发他们去反省他们所归属的社会团体;但在神圣的领域里,他们参与到那些将社会“客体化”(或“物化”)为群体的图腾或象征的仪式之中。涂尔干告诉我们:在神圣的脉络里,个人会意识到他们所归属的社会整体。

在研究宗教的社会学家与人类学家当中,有一大群闭门造车的涂尔干信徒。但让·鲁什并非其中之一,因为《以弓猎狮》这样的一部电影足以证明:对桑海人来说,神圣与世俗根本就不是相互区隔的范畴。相反地,鲁什揭示了桑海的社会生活世界(世俗界)与法术(神圣界)是不可分割的。

在桑海的丛莽中狩猎,是一项世俗的工作,但猎人们必须从事许多“神圣的”行动。要杀狮子,他们必须以每四年举行一次的仪典来强化他们的毒药。在仪典中,他们要诵念祝祷词以召请祖灵和丛莽众神灵的加持。当毒箭射到猎物时,他们也必须要念祝祷词,方能使毒药“灵”。在出发去打猎之前,猎人要先求得神灵保佑,所以他们先咨询卜者,再举办神灵附体仪典,请丛莽之灵塔昆降临,她会告诉他们前途是吉是凶。预警只不过是猎人们寻求的保佑措施之一;另外,他们又在弓上缚了能够保佑他们不被狮子袭击的法术袋。

批评家可能会提议:亚塔卡拉的猎人是涂尔干模式无法涵盖的例外情况,而鲁什这部热衷于将狩猎的“神秘”层面加以戏剧化表现的电影,也不过是西方异域主义的又一例罢了。然而,在桑海,大多数人都会采取形而上的预防措施来保佑他们的日常行动(如耕种、做饭、汲水、打猎、到办公室上班等)。人们普遍自喻为既是猎人,同时也是对手或敌人的猎物。这种习惯并未受到当今尼日尔的社会阶层分化所限,不仅是在旺泽贝那些不识字的农民,在尼日尔首都尼亚美那些受过教育的公务员也一样佩戴护身符、对神灵献祭。在时机到来时,大学教授和猎狮人一样会去吃楛素,以保护自己免受住在村子里的或住在丛莽中对头的袭击。虽然《以弓猎狮》所描绘的是属于广大桑海人口当中一小撮人逐渐凋零的世界,它却让我们瞥见了那潜隐的桑海法术的世界、一个与当代有密切关系的世界。

鲁什在《旺泽贝的法师》里向观众提出了哲学难题:人怎么能够在胃里带着金属链?他们怎么能够抗拒死亡?这些难题挑战了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科学与宗教观念。在《以弓猎狮》中,鲁什继续去追问我们的哲学预设。超越到“一群人用弓箭围猎一只会吃人的狮子”这条故事的主线之外,这部片子挑战了西方哲学两条主轴的普世适用性:一条是语言之作为工具的中性的信念;一条是“社会可以区分为神圣与世俗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范畴”这种涂尔干式的观念。

于是,具有重大哲学意涵的主题就这样被编织到了这个“童话故事”里面,此种绝妙的匠心,就是鲁什的诗学之本质。在《以弓猎狮》中,鲁什变成了一位电影诗人,深刻地阐明了“每种法力都有它的咒”这句桑海谚语的真意。

(本文选摘自《拍电影的人类学家》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来源:保罗·斯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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